那段时间因为升学的压力,我负担很重。有一次她请我到她学校去玩,走在草坪边上,我说我也想考这个大学,然后我就开始哭,说:我不会有出息了。她把手放在我背上,叹着气温柔地说:你看看我的男朋友--你会比他更没出息吗?于是我们两个人哈哈大笑。
后来,那个讨厌的人就搬走了。他搬走前大约一个礼拜,有一天黄昏,我在阳台上收衣服,看见他从楼下走过,低着头像在想什么事情。楼下种着一排小小的杨柳,柳枝青青的空隙中,闪出他的皮外套。我上半身空在阳台外边,隐约闻到他身上一股懒洋洋的味道,就仿佛是太阳在皮衣服上面烘焙出来的,带点葡萄酒的香气。我目送他苍白的后颈向前移动,冷不丁他抬起头来,对我亮了亮手心,说嗨。我两只手拿着竹竿,愣住了,直到他转过了弯,才想起来轻轻说了声嗨。当我捧了满怀的衣服走进房门的时候,就像要遵守什么规则一样,把脸挂了下来。
这天晚上,浴室的水龙头又漏水了。我躺在床上听那滴答滴答的声音,朦胧中那个人穿着皮衣服,低着头从滴答的水珠之间慢慢走过。
再后来,我就考进了那个人的女朋友所在的大学。而我家对门那个单元一直空着,阳台上有一盆那个人留下来的枯萎的草花。他女朋友不住学校宿舍,我没有如愿在校园里遇见过她。但是每次走过那个草坪的时候,我总是想起她说的那句温柔的话,于是就顺便想起了那个讨厌的人。
没想到我还会重新遇见他。
那天傍晚的时候,天很阴,铅灰色的风刮来刮去。我坐上一辆巴士,到我做家教的那个小孩家里去。我在心里真正地感到厌烦,因为我很不喜欢那个小孩子,而她也很不喜欢我。车子一站一站地开,我一直漠然往外面看着。然后,在一站快到的时候,我看见了那个人,他还是穿着那件黑的皮外套。这时候,车子停下来,门打开,我迟疑了一下,突然站起身跳下了车。
我跳下去的地方,正好是在他的面前。他低头走过来,猛地停住,注意地看了看我,随即笑了--还是都笑在眼睛里。他说:那么巧。我说:原来你还认得我呀。他扭头瞥了一眼我刚乘的那辆巴士,说:你倒正好在这里下嘛。我说:不是的,我看到你,就下来了。他听到之后,没说什么,带着没法相信的表情打量着我,然后,笑笑,说:真的啊。
我们两个人一起站在那根窄条的人行道上,看着面前的巴士开走。铅灰色的风把我的心吹得皱了起来,心里有样东西沉下去,沉到底。过了一会儿,他说:那怎么办?你为我半途下车,我得报答报答你--到我那里去坐一会儿吧?就在前面。我迟疑地望了望四周,没响。他说:你有事啊?我说:嗯……去吧。
他现在住的地方也是那么一个类似的单元。走上楼的时候,我问他:你为什么搬家?他说:没什么,换个上班近一点的地方。他走在我前面,这句话说过之后,又扭头笑眯眯地说:我看邻居那么讨厌我,所以想想还是搬走吧。我抬头望着他,想不出什么回答的话,只好笑了一笑。
可是他又没有带钥匙。
他站在门前面,两只手撑在门上,似乎要这样把门推开,嘴里说:怎么办?钥匙没带。我诧异了一会儿,随即很高兴地说:那太好了,叫你女朋友来开门!他眼睛深处微微笑着,没有马上答话,过了半晌才说:我女朋友总不见得从美国飞回来给我开门吧。
我诧异了好久。
然后我跟着他默默无言地下楼。
到楼下,他说:那么,我们去找个地方喝茶吧。我抬头望着他--在他像孩子一样瘦弱的脖子上面,他的面容显得柔和而亲切。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息了,他身后的天发出一种银灰色的光,给他的脑袋勾了一个冷冽的边。我突然高兴起来,说:不要,我不要喝茶,要去肯德基!他装出一种很惊讶的样子说:啊?你这个小孩!于是我们两个哈哈大笑,然后我看看他,说:喂,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那么讨厌你。他说:是的呀,我也不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