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乐得手舞足蹈,胳膊和腿都在空中划摆。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他那么开心。我突然发现,他已经15岁了,手臂和腿怎么还那么细呢?他怎么那么瘦呢?他的手上,怎么有那么多新旧交替的伤痕呢?我年少纯真的心,像被蚂蚁咬了一口,轻轻地疼痛了一下。
就从那一刻起,我决定叫他哥了。虽然爸爸妈妈多年来的言传身教已让我和他们一样,始终把他当作外人,无法亲近。
我去镇上住读初中的时候,他辍了学。爸爸妈妈说,能供他读到小学毕业,就算是对得起他了,他该给咱们家挣钱了。
仗着个子高,他向人谎报18岁,到我学校附近的一个小砖瓦厂上班。砖瓦厂灰尘漫天,呛得鼻子喉咙全是灰,一天活干下来总要先清清嗓子才能发出声音。爸爸妈妈对他说:“我们挣的钱是要给樱樱存着将来上大学的,你挣的钱就负责樱樱的生活费。”他听了,连连点头:“应该的,应该的。”除掉生活费,他把每月的工资都如数上交,可爸爸妈妈还在挖空心思从他身上抠。他们甚至承认我是他的妹妹了,常常对他说:“你妹妹的鞋又小了呢,你妹妹又要买学习资料了呢。”“你妹妹”这三个字,成了爸爸妈妈找他要钱的杀手锏,屡试不爽。于是他只能从牙缝里一省再省,到最后把早餐都省掉了。
这样的日子,从我初中起,便日复一日流转到我高中毕业。六年的时间,他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,只是仍然面黄肌瘦。长年累月的灰尘侵袭,他的支气管越来越不好,经常咳嗽,像个老头。他去学校找我,同学们都开玩笑:“你哥是从饥荒年代穿越时空而来的吧?”我过意不去了,对爸爸妈妈说:“你们对他也太狠心了,他是人,不是赚钱的机器啊!”
他得知这句话,竟然感动得一塌糊涂。他说:“妹,你千万别怪爸妈,要不是爸妈捡回我,我这条命早没了,那我哪来的家,又哪来这么好的妹妹呢!”
我到外地上大学,他向爸爸妈妈请求随我一起去打工,也好照顾我。大城市里消费水平高,像他这样没有学历又没有一技之长的人,仍然只能做最下层的体力劳动,收入十分微薄,供我读大学,比在小城要吃力得多。
爸爸妈妈却根本不给他留退路。他们说:“我们摸田打土块能填饱自己肚子就不错了,你妹妹开学就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,你要负担不起她,那她只有卷铺盖回家种田。还有,你妹妹一没背景、二没后台,你还得想办法给她存点钱,她将来找工作时好打通关系,进好点的单位。”
他愁得吃不下饭,每天四处找工作。自身条件那么差还要求高工资,他遭了不少的白眼甚至辱骂。一个多月后的一天,他兴冲冲地告诉我,功夫不负有心人,他终于找到一份好活儿了。问他什么活,他笑着说:“保密,反正你哥没偷没抢,挣的钱你放心用就是了。”
他每半月就会给我送一次钱,但他从来不让我去看他。他说他干活的地方都是些粗鲁爷们儿,会吓到我的。这样一说,我也就不再过问了。他确实挺有本事的,给我的生活费越来越宽裕,我甚至有了余钱买漂亮的衣服和口红。
一晃就到了大三。有一天我的钱包被小偷偷了,一时身无分文。回想起他无意中说过他租住的地方,便一路打听着找了过去。他不在,和他同住的工友说,我带你去找他。
我怎么也没有想到,他的工友把我带到了殡仪馆的烟囱下。刚一走近就有一阵刺骨的寒气袭来,让我浑身直打冷战。工友手一指:“呶,他在上头忙活呢。”
那个烟囱足有150米高,直冲云霄,他穿着红色的工作服,像一只血色的鸽子在空中飞舞。看我极度惊讶的样子,工友说:“你不知道你哥是干这个?这叫烟囱清洗工,也就是给火化炉除尘。这活又脏又累又危险,很少有人愿意做,所以工资高。”工友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,接着说:“干这行要忍受让人恶心的尸臭味儿,还多少会呛进一些骨灰残粉,肺部容易受污染。我们隔三岔五都去医院打点滴消炎,你哥却从来都舍不得,总说他妹妹差钱用。不是我说你,你看你身上这一套衣服,少说也可以给你哥打几天消炎针了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