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天明,他把陈天明的头往下按,一遍一遍。天明,哼,我看天不明。你爹真会取名字,我看等你懂事,等你孝顺,天都不会亮了!
严明,眼睛是大,圆圆的。他用粉笔头在严明的双眼边涂圈圈,把严明的眼睛都涂肿了。圆就能明?我看根本不会明,我看以后像瞎子!
某某的头发长了,不男不女,是怪物!
某某死猪脑子,读什么书,滚回家去!
某某结结巴巴,这样的人,饭都讨不到吃!
轮到我,他再一次揪紧我的耳朵往上提。我的身子随着他的手上移,上移,到了限度,只好踮起脚尖来了。他就那样揪着,提着,让我踮着。我踮不往了,脸胀红,腿发抖,样子一定很滑稽,他都差点笑了一下。
成杰!成杰?我看你杰是成不了,可以成虫、成蛇、成蚯蚓!
我那时名字写作成杰。
我一向很敬重的语文老师,我们的班主任,他竟然骂出这样的话!我又委曲,又吃惊。
接着,他罚我们面壁,就站在讲台上,鼻子贴住黑板。我们都屏着气,不敢深呼吸,粉笔的灰太多,太呛人了。
我们几个算处理了,他操起课本,走下讲台。轮到他们了,站在座位上的那些人,他们开始受罚。
我叫你们看看看!
他挥舞着课本,一阵噼噼叭叭,劈头盖脸赏到了他们的脸上。当中的女生,经不住这阵势,嚎啕大哭。
许久,他住了手,摔门而去,留下一个惶惶不安的教室。
这么大的事情,要是现在,那还得了?学生和家长能饶过这样的老师?
但那时候,没那么严重。事情在学校传扬开来,校长也知道了。校长考虑到学校的声誉,让他公开向我们道歉。他不肯,道歉的事不了了之。他照旧做我们的班主任,教我们语文。只是我们从此都怕他,挨过罚的怕再挨罚,没挨过罚的怕不小心犯了他什么。我们不喜欢上他的课,我们班的语文成绩一落千丈。
他也感觉到了隔阂和压力,便主动要求学校给他换班。学校就给他换了。可是没过多久,新教的班和我们班一样,语文课上一片沉寂,没有学生敢亲近他。学校又给他换了年级。过了些时候,还是一样。看来,整个学校里的学生都怕他了。
校长对他还是器重的,想让他回到我们班来。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力,也没有那个胆量和自由。可是我们怕他,老鼠怕猫似的。除非他能真诚地向我们道歉,让我们看到从前的他,拉近我们彼此的距离。
可他还是不肯。
尽管他确是一位不错的语文老师,写得一手好字,课上得很有味道,做班主任也很认真负责,在那以前,我们都喜欢他。可他毕竟伤害了我们,从肉体到心灵,深深地。
难道他不觉得自己错了?难道他明知自己错了,就是不肯向我们道歉?
第二个学期,他调走了,去另一所更小的乡中。得到这个消息,我们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。很快,我们就毕业了,那件事也随着我们的各奔东西渐渐地淡了,被人遗忘了。
数年后,我作为实习老师下乡。在实习的乡中里,很无意地听人谈到了他。他的处境很不好,几年间换了几所学校,可哪里的学生都怕他,以致他再也没有干过出色的成绩,人变得很低沉,婚姻也不美满,和同事格格不入。不知道那件事后来是以怎样的方式怎样的版本被传播着,反正,他算是栽倒了。凭良心想想,一个滥施体罚、知错不改的老师,能让人放心吗?
如果当初他听了校长的劝,放下架子,别死撑着脸面,知错就改,向我们道个歉,也许我们就接纳他了。我们已经听说,那天,他的女朋友是来跟他吹的,他们分手了,他被甩了,失恋了。我们一定会理解他,原谅他。而他,也许不会心怀内疚,更不会心灵扭曲,能够一如既往地工作着,也许还会成为一名很优秀的老师,他的生活将是另一种色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