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有些不管不顾了。
父亲是有些经营的天分的。开酒坊的顺利叔逢人便讲,张佑春脑壳最厉害,他要不是送三个崽上学,早就是几十万的家产了。一次,我碰巧在作坊,顺利叔对我说,牛伢子,你读书要发狠呢,你老子为了搞钱给你上学,命都不顾了。我冲着顺利叔直点头。接着,顺利叔拍拍我的脑袋说,真的要发狠呢,你老子为了开榨油坊把黄牛都卖了,他舍不得呢,一个人在大堤上转了好几天。父亲说,有什么办法呢,看我们的崽吧,只要他们读书发狠,我累死都值得。
四
父亲的作坊停工了。在死一样静寂的作坊里,我跪在了父亲的面前。
中专预考,我差两分。我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。张老师送我到父亲的榨油坊。
多年以后,我大学毕业回到故乡,去看望张老师,说起十多年前的那一晚,张老师依然长叹不已。张老师说,真没想到你父亲在那样的环境里干了十多年,那噪音,那尘土,你父亲是用性命在下赌,榨油机榨出来的不是油,是你父亲身体里的血。你父亲叫你跪下,我想拦,但手伸不出去,你父亲心里太苦了。
上中专,那时几乎是我们跳出农门的唯一的路子。镇里的高中升学率极低,村里除了一个中专生,从来没有出过大学生。
现在想起来,我被张老师推进升高中考试的考场竟然考了全校的最高分,简直是一种奇迹。也许,当你过于看重一件事情的结果时,事情反而可能搞砸,当你对结果已经毫不在乎时,奇迹却可能出现。
我只能说,命运真的喜怒无常,无从琢磨。
考上高中后,父亲的榨油坊却在短暂的停工之后重新运转,机器的轰鸣依然每天准时响起。
父亲要把送我上大学这个遥远而虚幻的未来变成现实。他已经看到了希望,因为我进了三中,是省里的重点高中。
领取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,父亲关了作坊的门,骑车到十多里外的镇里的公共汽车站等我,等了整整一天。
父亲把红底烫金的通知书捧在手里,两只手颤抖不已。渐渐黑下来的天空仿佛划过一道闪电,我看见父亲被作坊的烟尘熏得浑浊的两只眼睛突然火焰一般燃烧。世界被点亮了。
后来,父亲的作坊又继续工作了6年,只是不再榨油,改成了轧棉花,一直到妹妹和弟弟都把大学念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