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死神那里侥幸逃脱的妈妈,重新开口说话时嘴边常冒出许多文言句子。
探望她的亲友问她话,她又反问:为何?问她感觉怎样?她回答:甚感幸福。这些言辞也许是她童年的记忆中接受的最早教育;也许是她后来的教师生涯中始终难以忘却的语文课堂。那几天我们曾以为母亲从此要使用文言文了,我们甚至打算赶紧温习文言文以便与母亲对话。
幸好这类用词很快就消失了。母亲的语言功能一天天恢复正常,她开始使用一些复杂的句式来表达自己的意思,却常常把我和妹妹的名字混淆。纠正她,她又狡辩:你们两个嘛,反正都是一样的。
灾难过后的母亲,意识与语言的康复是十分艰难与缓慢的。有时她清醒得无所不知,有时她的思维却像在空中悠然飘忽。
但无论她的意识在哪里游荡,她的思绪出现怎样的混乱懵懂,她天性里的那种纯真、善良和诗意,却始终被她无意地坚守着。那是她意识深处最顽强最坚固的核,我能清晰地辨认出那里不断地生长出一片片绿芽,然后从中绽放出绚丽的花朵。
我的表弟、弟媳妇和他们的女儿去看望母亲,在床前站成一排。母亲看着他们,微笑着说:亲亲爱爱一家人(那是我小时候妈妈给我买的一本苏联儿童读物的书名)。
有几天我感冒,担心会传染给妈妈,就戴着口罩进病房。母亲不认识我了,久久地注视我,眼睛里流露出疑惑的神情。
我后退几步,将口罩摘下说:“妈妈,是我呀。”母亲认出我来,笑着说:“你太累了,回家休息吧,这里没有什么事情……”
母亲躺在移动病床上,医生陪她去做CT,经过小花园时说:朱老师,你很多天没有看到蓝天白云了,你看今天的阳光多好。母亲望着天空说:是啊,今天真是丰富多彩的一天呀!
母亲永远都在赞美着生活。在她的内心深处,没有怨恨没有忧郁。即便遭受如此病痛,她仍如同有生中的任何时候,坦然承受着所有的磨难,时时处处为别人着想。即使在大病初愈脑中一片混沌之时,她依然本能地快乐着,感激着。
也许是得益于母亲平和的心态,在住院几个月后,她竟然重新站立起来,重新走路,自己吃饭,与人交谈,生活也逐渐能够自理,几乎奇迹般地康复了。
我为有这样一个美好的母亲而骄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