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走到窗边。夜已经很浓了,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候。几盏荧火摇曳在风中,那条曾走过千百个来回的小路还隐约可见。伴着每一个脚步所踏出的回声,我的影子一点点延长,从最初不及父亲的三分之一长到他的腰间,终于又长到了他的肩膀。我忽然想起再过几天自己就要17岁了,而父亲,也已有五十上下的年纪了。
秋风萧瑟的时候,父亲说他真的老了,如若不戴上老花镜,看书读报总是模模糊糊的。我于是又想起那日我们一起打羽毛球时父亲大汗淋漓的样子,才感到这一切真是来得好快好快,就像是昨晚的月亮眨眼间化成了今天的太阳,无声无息。父亲是什么时候戴上老花镜的呢?我不知道。但看着他一天天地变老,看着自己在他的呵护中一天天地长大,我心里酸溜溜的,总觉得是我偷走了父亲的生命,却从来没为他做过点什么。虽然父亲说我的降生已经给他和这个家庭带来了数不尽的欢乐,我却还是认为自己欠了父亲一笔债。
像是被风吹进了沙子,我的眼睛里忽然有一种涩涩的潮湿。
走廊里传来一阵声响,我屏住了呼吸——不是父亲的脚步。不知是沉重还是轻松,我的心好矛盾。我渴望父亲的归来,渴望他像往常一样地坐在我的身边,微笑着这样问道:“今天学校里又发生什么新鲜事了?”但我又觉得这种谈话是那么的乏味和无聊。毕竟是两代人啊,隔着30年的不可逾越的时间。我们所谓的“新鲜事”,父亲怎么会感兴趣呢?所以即便他这样问了,我也不过是东拉西扯地说上一通。更何况类似上面的问题,父亲也是好久没问了。随着功课的日渐繁忙,我们几乎不再有什么时间来交流,甚至在餐桌上也变得沉闷起来。虽然我原先很喜欢和父亲边吃边聊,可现在,一个人坐在打开的电视前面吃饭,已然成了习惯。
难道说母亲的预言就要实现了?
没有任何清楚的原因,我还是能感觉到与父亲之间的隔膜在暗自生长。我开始喜欢把心事留给自己,不再愿与父亲分享。他似乎也不再像以前一样理解我,虽然依旧爱同我散步,依旧是温和地笑。究竟是谁在变化呢?是我,还是父亲?还是我们都在变化着?
或许这是在每一对父女之间都会发生的事情吧。
我熄了灯躺在床上,思索着,琢磨着……
“吱——”的一声,门开了。黑暗中,我听见父亲一边朝我的卧室走来,一边轻声地问母亲:“孩子是不是睡了?”脚步越来越近,我闭上了眼睛。凭着两只耳朵,我知道父亲已经站在了我的床边。我甚至听出他的呼吸有些急促,大约是刚进家门的缘故吧。停留了约摸一两分钟的时间,父亲便微笑着离开了——虽然我没有亲眼见到他的表情,但我敢断言一定是这样。
父亲走后,我悄然睁开了眼睛。
这是北方极平常的深秋的夜。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照进来,白霜一样的,与几年前的月光丝毫没有差别。
我知道:父亲是永远爱我的,就如我永远爱他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