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不相信上帝。他低低地说。我爸爸病了。
我也不。
(五)
路程的手臂上有淤青,额头上有几处擦伤,创可贴遮住了他好看的眉毛。老师叼着烟问他,小子,哪来这么多伤。他无比平静地说,摔的。
鬼相信是摔的。
路程一定是打架了。
洛尤,你不要跟着我。他停住。
我顺路。我答。
我变了。人是很容易变的。他转头看着我。
我一直笃定了那个有凡·高的向日葵般奇特生命力的路程,他像一棵将死的植物,眼睛里是可怕的忧伤。
洛尤。他说着,把我的手放回我自己的大衣兜里。
洛尤,你要记得把自己弄得暖和点。不要哭,不然我会难受。
洛尤,学画,爱哭。以后要这样介绍自己,我就会记得你。
我叫洛尤,我的父亲不姓洛,我没有父亲。
路程恰好也没有了,他说,上帝刚刚把他带走了。
你小子能不能好好画!像你这样还想考美院啊?!你脑子里在想什么!老师把他的画摔在地上。路程没有说话,默默地回到了画板前。
摄影灯发出了刺眼的光,照在宙斯石膏像的左侧,巨大的阴影将我和路程分开了。瞬间,天涯海角。
(六)
路程不来上课。
那条腐闷的胡同没了韵味,偶尔有人路过,长长的吆喝声都变得干涩。
画室从此少了一个偏爱藏青色的人,他不爱戴手套,不擅言谈。没有人去选那个阴影中的座位,去画宙斯像逆光而强烈扭曲的肢体。向日葵谢了。
路程不在。
我多次想起路程在教堂门口的眼神,寂寞得让我心疼。可是路程,我没有办法将你从寂寞里解脱出来,因为,我也是个病人。一个患仇恨为疾的病人。每一次看到我母亲苍白的脸和孱弱的身体,仇恨这恶疾就如洪水猛兽般袭来,反复地折磨着我。
我恨我的父亲。
(七)
每次坐车,我都有这样的幻觉:一个高大的男生挤进人群,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,只留给我一个落寞的背影,手心炙热。他渐渐带我远离了尘嚣,我心甘情愿地跟着他,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。
汽车站,十一点整。
我提着书包,张望每一辆驶来的汽车。134路,已经过了一刻钟,却没有踪影。
不远处传来了很大的喧哗声,模糊看得到六七个人朝车站的方向走来。那几个人肆无忌惮地勾搭着,偶尔爆发出很大的笑声。近了,我勉强看到那些人里有三个女孩,剩下的四个男生里,有一个背着画板。他有很好看的身材,走路有条不紊。
我本想看得清楚些的,可是134路车不失时机地来了,车灯很刺眼,我什么也看不见。我踉跄地上了车,双手紧握住扶手。
啊,扶手被我握湿了。
没看清。我真的没有看清那张好看的脸, 光太强了。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,挺直的鼻梁,我真的看不清了。更没有看清一个女孩攀到他身上向他索吻,被他轻轻地推开了。
我想,或许那片巨大的光亮和阴影,是他永远不能跨越的路程。
(八)
天气暖了,金色的阳光把胡同的墙壁渲染得熠熠生辉,它们突然显得可爱了。
我就在光天化日之下,又一次见到了路程。
你怎么会在这里?我险些摔掉了手中的画箱。
我在等你。他抻了抻藏青色的衣领。
我突然想,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藏青色布料,供他穿这么多的藏青色衣服。
喜悦从我的脸上绽开,可是路程依旧没有笑。
我妈……到底和那个人结婚了,两个月前。我爸才死了几个月不到,她就再嫁。刚办葬礼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婚礼,你知道么,那是什么滋味。
我低下了头。
那又怎么样呢,起码你是两个人光明正大地结婚生下来的孩子。像我这样没有父亲的野孩子,连那负心的男人终究有没有爱过我母亲,我都不得而知。所以路程,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,除了安慰。我真的没能力将你从黑暗中拉出来。原谅我。实在是因为,路程,我们都是寂寞的。